依蒂斯走到一個杳無人煙的地方。她不知自己身在何處。這裡是一整片的白茫茫,偶爾才會有幾棵松樹——少了半截的松樹——映入眼簾。她身穿一件長白袍,走在這片冰雪中,卻絲毫感受不到一絲冰寒。刺骨的強風吹動她的衣袍,她的感覺卻如同和煦的微風。
她漫無目的地向前走,看見熟悉的奧弗里格茲古堡就在前方。奧弗里格茲古堡灰白的外貌,在冰雪中巍巍聳立,給人一種莊嚴而了無生氣之感。她走得更近了些,看到幾個年輕的,充滿活力的身影從城堡中閃出。依蒂斯藏在一棵只比她高出半個頭的矮樹後面,見到那些身影朝她走來。帶頭的是位女生,年齡約莫十來歲,後頭跟了幾個年齡較小的男孩女孩們,她清楚地感覺到其中一個女孩正是自己。不,正確的說應該是兒時的自己!
緊跟在帶頭的女孩身後的,是一個比帶頭者高十來公分的男孩,他對帶頭者說:「姐姐,奧蘿拉姐姐,母親呢?還有舅舅們,怎麼都……」
她看著帶頭的女孩嘴角顫抖著,但臉上卻十分鎮定。「他們現在不會陪在我們身邊。」她平靜地說。接著男孩又發問道:「他們去哪裡了?不是說好只要我們在暗暗的地方躲著,媽媽和舅舅就會教給我們新的魔法嗎?」女孩低聲地說:「是啊!他們留給我們好多好多的魔法書和魔杖,這些以後都是我們的了……」
依蒂斯看著女孩的嘴角抽搐得更厲害,如同自己的胸口。她感覺到胸口隱隱發疼,她雙手壓著胸前蹲了下來。這時,她聽見腳步聲朝自己逼近,一個,兩個,接著是一片,她聽見女孩喊道:「有人來了,快跑!」依蒂斯也想跑,然而腳步聲一陣陣敲擊著她的耳膜,咚咚作響,她暈眩得站不起身,只覺得自己被一股莫名襲來的悲悽壓得喘不過氣。她就這麼蹲著。她用餘光看到一大群人從奧弗里格茲古堡後與古堡裡頭湧出,密密麻麻的黑影將古堡整個包圍住。在震驚中,一支強壯的大手掩上依蒂斯的雙眼,一聲冰冷低沉的語音在她耳後緩緩響起:「抓到妳了!」依蒂斯嚇了一跳,她感覺到腳下的地面裂了開來,她就伴隨著一陣又一陣的狂笑聲被一隻無形的大手壓到地底的深處。地底深處有個聲音不停叫喚著:「依蒂斯——依蒂——依蒂斯——」
依蒂斯驚恐地睜開雙眼。她看了看四周,這是她所熟悉的房間。黑壓壓的陰影處,有張熟悉的面孔俯視著她。「依蒂斯,妳終於醒了。」依蒂斯看著眼前的人影,只見他手上的蠟燭所剩無幾,依蒂斯知道現在已是深夜。
「加斯凱,我——我昏迷了多久?」
那人平靜地說:「整整兩天。兩天前妳剛被救回來時安芬森找了欣西亞來治療妳。欣西亞說妳的外傷不多,但是魔力流失了大半。妳昏迷的原因就是體力不支。妳的身體需要休息來適應流失的魔力。」
依蒂斯的臉色變了,原本因休息而逐漸紅潤的臉頰再次變得蒼白。加斯凱接著說:「我和安芬森去救妳回來時安芬森跟我說雖然他不知道把妳傷成這樣的人是誰,但是他一定擁有強大的魔法。妳流失的魔力被那棵束縛妳的松樹吸走,而且松樹想把妳與它合而為一,要是我們晚一步去,恐怕……」
「安芬森怎麼知道魔力是被松樹吸走,不是被……」
「他一接近那裡就知道那棵松樹有著不尋常的魔力,而且他回家後感覺極度的不舒服,所以他推斷……依蒂斯,妳沒事吧?」依蒂斯搖晃晃的倒了下去,加斯凱連忙扶住她,並把一個玻璃杯遞到依蒂斯嘴邊,「來,把這個喝下去。」
依蒂斯吞了一大口,感覺一股溫暖在體內流動、擴散。「松樹林的結界被擾亂了……」
加斯凱皺了皺眉。「我想是的。」
「幾百年前——咳咳——這一整片松樹林安祥的生存於此。然而格比吉斯的祖先占領了這塊地方——咳——並用黑魔法將整個松樹林封存起來,就怕國王發現這塊地方。然而——咳咳——黑魔法進入松樹與他們的生命結合,導致松樹活了過來,處處攻擊人類。所以歷代的格比吉斯都得用結界控制松樹林,不讓魔法和他們結合。結果現在——咳咳——松樹林被……」依蒂斯喘著氣,雙眼充滿驚恐,加斯凱急忙扶她躺下。
「妳先別慌,」他說,「也許只有那棵松樹失控,不管怎樣,妳都得先好好休息。」
依蒂斯疲憊的閉上眼,說:「加斯凱,你一直照顧我,我還給你惹出麻煩,對——不起。你先休息吧,我——」依蒂斯在黑暗中,又想起那個讓她悲傷,讓她恐懼的夢。淚從她的眼角滑落。加斯凱看到這一幕,問道:「不要這麼說。這不算是什麼麻煩。」
依蒂斯聽了,不知怎地,那種在夢裡蒼涼的孤寂中,她所感覺到的悲悽又再一次襲上心頭。大家都走了,我只剩下你們,不要離開我!
「妳不舒服嗎?依蒂斯,妳怎麼了?」
依蒂斯哽咽地開口:「加斯凱,滅族之戰開始那一年你和奧蘿拉幾歲?」
「那年,我十三歲。奧蘿拉十一歲。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那你還大略記得滅族之戰時我們做了什麼嗎?」
「我記得凱倫夫人把我和奧蘿拉叫去,要我們兩個帶你們去藏在地窖中,後來奧蘿拉的爸爸——史佛薩爵士——把我們趕出來,要我們在敵人來臨前死命的逃,離奧弗里格茲越遠越好。」他頓了頓,又說,「從此,我們就再也沒見過——夫人和爵士了。」
「加斯凱,」依蒂斯睜開雙眼,她的瞳孔中散發出無盡的悲傷。「我剛剛在夢中,好像——我不太確定——回到滅族之戰。」
「真的嗎?」加斯凱驚訝地說,接著他陷入沉思。「我知道妳有時會在夢中回到過去的記憶。所以呢?妳有看到殺死凱倫夫人和史佛薩爵士的凶手嗎?」
「沒有,」依蒂斯回答,「我只——只看到戰爭即將開始的一幕。也許是想起過去那些回憶,讓我十分痛苦。我真的不想再記住——滅族——滅——」
依蒂斯說到這,胸口又開始劇烈發疼,如同在夢中一般。她放棄了。滅族之戰是多麼可怕的回憶。在那場戰役之後,除了逃難的孩子們外,格比吉斯沒有留下任何活口。里里納斯家族聯合他們最痛恨的王城對格比吉斯進行屠殺。從那之後,格比吉斯失去從前的生氣。
然而,里里納斯真正的目的並不是併吞格比吉斯,而是占領王城,奪取王位。就在滅族之戰一年後,里里納斯上一任的繼承者馬爾斯˙里里納斯聯合其他家族進攻王城,結果馬爾斯被殺,里里納斯聯軍大敗而逃。
依蒂斯抬眼看向加斯凱,問道:「先不說這個,我昏迷這幾天,格比吉斯沒發生什麼事吧。」
加斯凱面有難色,不答腔。依蒂斯又問:「加斯凱,怎麼——了嗎?」
加斯凱回答道:「我很不想告訴妳,因為,嗯,妳現在的身體狀況實在是——但是瞞著妳也不是辦法,是有個壞消息,愛麗卡失蹤了!」
「什麼?」
「就在妳受傷的同一時間,愛麗卡消失了,沒有人知道她現在人在哪裡。」加斯凱頓了一頓,又說,「我會考慮告訴妳這個消息還有一個理由,我希望知道那天攻擊妳的人是誰,也許,那個人的出現跟愛麗卡的失蹤有關聯。」
「我懂你的意思。那天攻擊我的人,是里奧˙里里納斯。」
「里奧?里里納斯家族的繼承人?」
「沒錯,我——前天晚上我在房間裡跟愛麗卡大吵了一架,接著,我就發現里奧入侵,接下來的事,我就……」
「這樣就足夠了。所以嫌疑人確定是里奧。可能愛麗卡跟妳吵完架後想出去散散心,然後里奧把她帶走,雖然他被妳發現,可是最終他還是打贏了妳,把愛麗卡——我不知道他怎麼辦到的——但是——嗯,我得趕緊把這報告給奧蘿拉跟克蘭特。」他站起身,「妳先好好休息,兩天後奧蘿拉和克蘭特會去把愛麗卡帶回來,妳不用擔心。」
「等等,加斯凱,我應該也要……」
「不,親愛的依蒂斯,」加斯凱看著她,眼神充滿警告,「妳不行去。」
「但是只有奧蘿拉和克蘭特,怎麼打得贏……」
「他們會率領亞米克家族進攻里里納斯。依蒂斯,妳知道妳的身體狀況實在是撐不住。」
「是我害了愛麗卡的!」依蒂斯大喊,是我害她的,如果我不是那麼天殺的沒用。「天曉得他們怎麼折磨她……噢,若不是我太固執跟愛麗卡大吵一架,若不是我被里奧打敗,愛麗卡就不會……這全是我的錯,我必須做出補償啊!」
「妳覺得跑去送死是對她補償嗎?不是的,依蒂斯。」加斯凱轉過頭去,望向門口,「依蒂斯,妳知道我從妳小時候就什麼都會聽妳的。因為,我無法忘記妳對我的恩情。九歲那年,我在雪地上奄奄一息,我永遠都忘不了那時的寒風是多麼讓我痛苦與絕望,我知道,我會死,我也不知道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我九歲以前的記憶全部被消除,我猜,是否因為我太——太無用——才會被丟棄。」他的手緊緊地攒成拳頭。「但是妳,我親愛的依蒂斯,三歲的妳就這麼突然出現在我眼前,如同一位小天使。妳解救了我。妳的聲音如此悅耳,如同教堂的鐘聲。妳問我,要不要跟妳一起回家。妳溫暖了我逐漸凍結的心靈。而且妳把我帶回格比吉斯,我知道大家人都很好,扶養我,教給我魔法,莎碧娜夫人更視我為親生兒子。但是,我知道他們並沒有打從心中接納我,除了妳,依蒂斯。」
他感覺到自己的情緒有些失控,便停下來平復一下心情。他繼續開口,變為原本嚴肅的語氣,「我不會讓妳前去里里納斯,就算我同意,奧蘿拉也不會同意。而且妳還有任務在身。趕快好好休息,我先去找奧蘿拉。」加斯凱回頭望了依蒂斯一眼,見她背對著他躺著,身子不住顫抖。是因為身體不適,還是因為自己剛才說的那番話,又或者是因為想到自己的任務而難受?
加斯凱走出房間,悲傷地嘆了一口氣。
「我需要二十支軍隊進攻里里納斯,」奧蘿拉說。此時奧蘿拉,克蘭特,加斯凱與安芬森正在大廳裡討論拯救愛麗卡的事情。「克蘭特必須跟我去,然後……」
「需要二十支軍隊那麼多嗎?」安芬森把腳翹起,雙眼充滿不屑。「我倒懷疑里里納斯家族的本事。只是把愛麗卡抓走,居然必須出動繼承者?未免也太好笑。」
「依你這話的意思,」克蘭特看著他,「你不就在懷疑愛麗卡跟依蒂斯的本事?」
「話不是這麼說,只是——反正我就是不相信他們有多強,況且你們帶那麼多支軍隊去會被嘲笑的,感覺我們很弱一樣。」
「既然里里納斯已經奪走愛麗卡,他們必定預先猜到我們會發動攻擊,他們會設下埋伏。再者,我方在人數上大大地比不上里里納斯,所以我覺得二十支軍隊沒問題。」加斯凱說。
安芬森看向他,雙眼充滿蔑視。
奧蘿拉看到安芬森的眼神,開口說道:「得了,安芬森,你很了解里奧的能力足以打敗十支軍隊,再加上一個麗蓓卡二十支軍隊就全軍覆沒了。依蒂斯能力並不弱,但是里奧卻讓她深受重傷。我還覺得這是場險戰,你居然想剝削我的軍隊?」
安芬森面露不悅,但是沒再說話了。克蘭特又說:「軍隊並不是每個都像奧蘿拉那麼強,支援我們的是亞米克家族的軍隊,他們沒有受過像我們一樣嚴苛的訓練,我也覺得二十支軍隊剛剛好。況且,」他看了加斯凱一眼,「加斯凱說的有道理。」加斯凱微笑了。
「既然你們這麼說我就沒有異議。那其他人呢?」安芬森問道。
奧蘿拉說:「安德莉留在家,安芬森,你和加斯凱守城,依蒂斯則……」
「慢著,慢著,為什麼我得和加斯凱守城,讓依蒂斯和加斯凱陪安德莉嘛!」安芬森低語著:「像極了一家人……」
「不行,」奧蘿拉說,「依蒂斯這幾天得去西國參加舞會,你希望她有分身嗎?」
「我去參加舞會啊!依蒂斯不舒服,得在家裡休息。」
「你少騙人了!去西國的舞會可不是為了玩的,我們是希望依蒂斯能見到西國王子,並說服他與我們合作。怎麼,你想去誘惑西國王子不成?」
「奧蘿拉,我可以當西國王子的知心好友啊!怎麼講得好像妳要政治聯姻一樣。」
「安芬森,你……」
克蘭特急忙開口緩和氣氛,「你們不要吵了!安芬森,你就聽奧蘿拉的安排。你這樣會給大家帶來麻煩。況且——」
「加斯凱都沒有嫌你了你還嫌他……」一陣冰冷的語聲從身後傳出,只見依蒂斯身穿睡袍,蒼白著臉站在後頭。
「我們兩個本來就沒有很好,你要我們一起守城無疑自尋死路。」
「你真以為自己很厲害嗎?」依蒂斯喊道,嘴唇逐漸發白,「加斯凱的魔力比你還強,你只不過是嫉妒他罷了。母親教給他很多你根本就學不會的魔法,你還……」
「噢,是啊,我並沒有很厲害,但我還不至於弱到被里奧打的那麼慘,」他看見依蒂斯瘦弱的身子在搖晃,但他不為所動,用更嚴厲的眼神瞅著她說,「我也很懷疑莎碧娜姑姑為什麼要教給他魔法,根本就沒那個必要。」
「因為母親希望他能在你這蠢貨遇到危險時出手救你!」
「一個別人家的雜種會有什麼本事?」
「他才不是雜種,他……」依蒂斯的臉越來越白,最後倒了下去。加斯凱蒼白著一張臉跑了過去,奧蘿拉站起來大喊:「夠了安芬森,你今天是怎麼回事?你明知道我們已經約定好不再提到加斯凱的身世!你為什麼要跟依蒂斯吵成這樣?她的身體才剛康復。」
「幹嘛要逃避事實,加斯凱的確是依蒂斯從外頭撿回來的,以後這會變成別人攻擊我們的弱點。你瞧瞧依蒂斯,心思如此脆弱,敵人只要在她前面說些加斯凱的壞話她就乖乖去送死,掉進別人的陷阱中,我是提醒她接受事實。」
加斯凱扶著依蒂斯的雙肩。「依蒂斯,」加斯凱開了口,聲音顫抖著,「妳不要這樣,安芬森說的是事實。」
「你們瞧,加斯凱也說了,我說的是實話。」安芬森冷笑,但是他的臉色逐漸舒緩,彷彿因為他被安撫而讓一場大風暴悄然過去。「那就這樣吧,就讓依蒂斯去西國,我和加斯凱守城,反正全奧弗里格茲只有我能讓里里納斯全部見鬼去,是不是啊?」他站起身,從依蒂斯和加斯凱的身旁走過,嘲諷似地瞥了他們一眼,然後走上樓去。
依蒂斯站起身,加斯凱扶著她顫抖的身子,對奧蘿拉說:「我也先陪她上樓吧!」留下奧蘿拉與克蘭特面對滿屋子殘餘的尷尬氣氛。
「妳真的要讓安芬森和加斯凱守城嗎?」克蘭特說。
「不然怎麼辦?安德莉需要兩個法力高強的人照顧。我沒想到今天會發生這種事。」奧蘿拉說。「現在最要緊的是救回愛麗卡,情況已經危急到我們沒時間再搞內鬨了。」
「我明天馬上出發去聯絡亞米克家族,妳先準備一下,我去睡了。」說著他便站起身。
奧蘿拉凝視著眼前點燃的油燈,微弱的燈光持續在她臉上閃爍著,直到熄滅。